欢迎来到中国国际报告文学研究会!
首页 > 经典作品 >

顾农:作家与环境——从陶渊明搬家谈起
2015-02-13 15:32: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评论:0

详情
  陶渊明前后有过好几处住房,给人印象最深的大约是他义熙元年(405年,乙巳年)归隐之初所住的一处,因为他曾兴高采烈地在《归园田居》(其一)里描写过,说是“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庭户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这应当是他为隐居新建(或在原有基础上改建扩建而成)的一座别墅,其地点离普通村民聚居的村落有一定距离,所以诗中又有句道“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里没有邻居,或者说,邻居已是“远人”。这一处十分宽敞、幽静、净洁。其周围有他新近经营的田庄,其面积还在不断扩大,他诗里说的“开荒南野际”,“我土日已广”(《归园田居》其二),应指此而言。陶渊明为实现他的隐居梦,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而且现在也还生财有道。之前,他家自然早有住房;相对于新居来说,那里乃是其柴桑故居。

  在这别墅里住了没有几年,到义熙四年(408年,戊申),竟不幸遭遇了一场火灾,事后他写过一首著名的《戊申岁六月中遇火》:

  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

  一宅无余宇,舫舟荫门前。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

  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中宵竚遥念,一盼周九天。

  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

  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

  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

  “一宅无余宇”,所有的房子都被夏天里的一把火烧得精光,弄得无处安身,只好暂住在宅门前的舫舟之中。经过这次火灾的打击,陶渊明一家的生活水准明显下降。

  陶宅这次火灾的原因他自己没有说起过,其他文献中也没有提到,但可以作出两点推测:其一,这里的建筑材料太不防火了。这在当年自然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草屋也自有它的妙处,但就防火而言,隐患实在很大。陶渊明虽然当过好几任官,最后一任是县长,但他不是那种会弄钱的人,所以并无豪宅,房子也只是普通的下砖木上草顶的草屋,一旦遇火,非常难救,何况那一天风又很大;尽管陶渊明住宅附近就有水源,仍然无济于事。更重要的是其二,陶渊明的别墅离村子比较远,这样的环境平时固然安静可喜,而一旦有事,救援的条件很差,对于这一点陶渊明事先大约缺少忧患意识。高雅的隐士往往只考虑远离尘嚣,避开俗人;然而生活中总是存在着大量的世俗的因素,需要有“俗人”帮忙以至救助。

  估计陶渊明很快就在原地重建了过渡性住房,同时准备搬家。《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一诗当是临时住房尚未建成、只好暂住在船上的时候写的,所谓“惊鸟尚未还”正是他本人的写照。“东户时”指上古民风极其淳朴之时,据说当时粮食就堆在地头上任人取用,因此人们全都无忧无虑,“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大有桃花源之意。陶渊明虽然对此极其向往,但也知道那是不可能有的,还得辛辛苦苦地过很现实的生活,“且遂灌我园”一句就表明他对未来生活的设想。大难临头之后还能有这种明智而冷静的态度显然是可取的。

  陶渊明从这一次火灾得到了什么教训,后来采取过什么防范措施,现在看不到有关的材料;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暂时安顿之后得着手安排搬家,住到一个邻居比较多的地方去,再也不敢这样远离村落了。在凡事全靠人力的古代,离群索居是绝对不利的。一把火终于让隐士陶渊明想通了这样一个世俗的道理。

  大约在义熙六年(410年,庚戌),陶渊明把家搬到浔阳近郊的南村。这里应当是他遭遇火灾之初就打算搬过去的地方,现在总算实现了,但这里房子的规模和质量都不能同被烧掉的那座别墅相比。其时或稍后他写下了《移居二首》,诗云: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弊庐何必广,取足隐床席。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同先前的《归园田居》相比,这里不再谈什么房子如何高级,如何远离尘嚣,而强调这里的住房也还可蔽风雨;主要内容则大谈与邻里相处的快乐。近郊人口密度总是比较高,邻里来往方便。当陶渊明刚刚逃离官场的时候,他希望安静些;而当他带着老婆孩子以及奴子离群索居了一段时间,特别是经历了一场火灾之后,他深刻地感到一个人很需要友情,住得靠近而又谈得来的邻居,是无比宝贵的财富。

  这里离浔阳城比较近(其《止酒》有句云:“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文化水平比较高的邻居相当多,可以“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正是知识分子很需要的环境。

  陶渊明同他的邻居们不仅就近往来甚多,还组织过一次旅游,见于其《游斜川》诗并序:

  辛酉(一作“丑”,不佳)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尔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

  如果是辛酉,乃是刘宋永初二年(421年);如果是辛丑,则是东晋隆安五年(401年)——此时陶渊明尚未归隐,更谈不到什么“吾生行归休”,所以自以辛酉比较合理,这时他同他的南村邻居已经相处10年以上,友情日深,故尔有此壮举。本年陶渊明已经57岁,身体又不大好,将来还有没有体力和兴趣出远门游山玩水是很难说的,必须抓紧机会,享受生活。序中说“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诗中说“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着眼点不同而可以互为补充,主旨在于以迟暮之身行及时之乐,暂不考虑未来。这种达观的人生态度当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积极的,尽管其背后不免有些悲壮和凄凉。

  能够给他某种慰藉的乃是淳朴的友情。“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未知从此去,当复如此否?”全然是老邻居老朋友的亲切口吻。陶渊明把家搬到南村来,这一步完全走对了!如果还是在那座别墅里远离尘俗,只是房子高级、环境幽静,而没有良好的社区人文环境,陶渊明晚年的创作恐怕不会取得后人所见到的这样丰硕的成果。

  (责任编辑:落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