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 樱 小 集
人民日报新闻研究生 王晓滨
1981.4.6----4.13
临行眷语
我没有离开过家。十三岁上,我与伙伴们背着行囊游过太行;十六岁时,我抛妹弃母奔向了塞外,弱冠之年我又为补未“读万卷书”之损而自费去“行千里路”;游长江、宿东湖、登庐山、观园林,甚至到了珍宝岛畔的乌苏里江上。可是,我却没有离开过家。这个“家”是我的祖国。大丈夫四海为家,然而,浪迹四海的游子,却始终尽在祖国的怀抱之中。我们走南闯北、经历风雨、尝尽辛苦,但从来都没有觉得离开过祖国母亲的依偎和保护。可是现在——
我已乘上日本航空公司的DC—10大型喷气客机,它正在跑道上滑行。窗外的田野、村舍都疾速向后掠过。耳旁传来女乘务员轻柔的日语:“谢谢搭乘我们的班机,飞机马上就要起飞,请大家扣好安全带……”在离陆前的一刹那,我在想什么呢?……我眼前呈现出一位和我相貌相仿的青年。他身穿用旧面口袋布缝制成的褴褛棉衣,刚刚走下向东北运送劳工的闷罐列车。在他身旁流动着五光十色的和服女人和趾高气扬的日本宪兵。黄河水淹没了他的村庄;侵略军践踏了他的祖国。他唯一的活路是——闯关东,当苦力。他仅有的愿望是——吃一顿饱饭和不再当亡国奴。他——就是我的父亲。
飞机一跃腾空而起。我第一次离开了祖国的大地。穿深蓝色连衣裙的空中小姐笑容可掬地送来了可口可乐。陪同我们的日航驻北京支局总务主任青山告诉她:我们几位人民日报的新闻研究生是应日本航空公司的邀请,借樱花盛开的时节前去观光访问的客人。听了介绍,她更是鞠了深深的一躬,代表日本人民首先表示欢迎。飞机在急剧地升高。窗外的房舍、高楼变小了,机下祖国的田野、山河变大了。这就是我祖国母亲的面容!当我要离开您的时候,我才这么清楚地看见了您;当我要暂时告别您的时候,我才更清楚地体验到:我是多么深情地热爱您!高大的厂房、点散的村落;随机身前进不断反光的河流,笔直而镶着行荫树的公路。哪里,曾流下过侵略者横行的痕迹?哪里,又是先烈们为祖国和民族的解放浴血奋战的沙场?我仔细地俯视着大地上的每一寸山河,家是在慈母的面颊上寻找岁月刻下的皱纹。然而盛春四月的祖国,正把灿烂明媚的阳光,送进我们的机舱!几朵白白的浮云,从机翼下滑过,点缀着生机勃勃的山川平野。这里,就是几千年来无数英雄为之折腰的大地。这里就是我们十亿中国人民得以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河山!四十年间的前前后后,父辈的过去和儿孙们的今天。——亡国奴变成了受邻国殷切邀请和热情接待的客人!祖国啊!难道不是你,才使我们在别人面前抬起了头!难道不是你,才让我们向全世界挺起了胸膛!虽然只是几天短暂的分别,但作为一个久惯驿旅,却又初次离“家”的游子,祖国母亲啊请您不要笑话我这喃喃向您倾吐的眷恋之语吧!
成田近郊的瓜农
到日本的第一夜,住在成田国际机场的日航饭店,四周丘陵连绵,远处茂密的松林中点缀着淡黄和深褐色,在四月夕阳的照耀下,竟给人一种初秋之感,不过倒也十分美丽,然而天明后听作向导的千叶县农林部职员介绍,才知道那是一种虫害,正威胁着这一带的林业。不禁又为主人感到几分遗憾。
上午参观完日本航空会社高度机械化的货场,便驱车前往成田农村。高桥澄雄的三公顷南瓜地就在公路旁边。全部都是塑料布搭成的。瓜种下面还铺有一层透明塑料布,以防止水分的蒸发,高桥一家四口,老伴料理家务,两个女儿都在上学,农活主要靠高桥自己和两个短工。每棵西瓜苗都是用手工和瓠子嫁接后栽培的。尽管六十多平方米的车库里放着大、小两辆卡车,一辆汽车,两台拖拉机和其它各种机械,主人的劳累仍是可想而知的。
在高桥家田宅的旁边,依靠农协的帮助正在建造一座新居。高大的屋顶,微微上翘的双重屋檐,深蓝的盖瓦、雪白的拉门,宽阔的外廊,开始竟使我们疑心这是一座日本风格的庙宇。“里面共有八间房子,我们四口人住。”高桥似乎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浮现在他饱经风霜,黝黑而红润的脸堂上的,分明是一种发自心头难以抑制的喜悦。作为一个朴实的农民,眼前这座小宫殿似的住宅,不正是他大半辈子起早贪黑、辛勤劳作时梦寐以求的幻想吗?
参观的时间很短,高桥澄雄却一定要请我们到家中去尝尝他早已预备好的茶点,旧宅是狭小了一点,但是干净明亮。把中间的隔扇拉开,两间并成了一间。屋中摆着长长的矮桌,点心、糖果、桔子、黄瓜、分放在蓝色的磁盘里,摆在每个人的面前。我们盘腿而坐,主人的身后是二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立体声电唱机、体育比赛优胜奖杯。墙上还挂着两位女儿的学习奖状。老伴忙着给大家倒茶,高桥澄雄用和中国农民一样粗糙的大手把桔子送到我们的手里。团员中有人问:“您对现在的生活感觉如何?”高桥略微沉思了一下,认真地说:“基本上满足了。原来的丘陵已成为平地,我梦想要有的东西也都基本上有了……”,“这里离东京较近,菜农、瓜农们的生活水平是较高的。”县农村部的那位职员插进来解释说。我问“女儿们愿意继承您的事业吗?”正在给客人上点心的小女儿萍子(小学六年级)腼腆地回答:“要是姐姐出嫁走了,我就留下来……”说罢,脸上飞起一片红晕,惹得满屋人哈哈笑了起来。接着团员中又有人问:“您现在还有什么烦恼?”高桥澄雄说:“是啊,土地还不够平整。产品的贩卖也不够理想。农民的生活辛苦,也缺乏安定感。不过,离大城市近,生活还是好的……”
主人关切地向我们询问了中国农民生活的情况,还特别问起中国西瓜的栽培方式和生产水平。我们告诉他,中国的农村还没有普及如此先进技术,机械化程度也很不够,但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会赶上来的。他听了后,点头赞许,并表示有机会一定要到中国去看看。负责接待的朋友一再催促,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家热情的农民。
离上车前,小萍子又跑了过来,让团员在赠送给她的书签上留名,以作为永久的纪念……。
东京的小诗
东京是座不眠的城市,豪华漂亮的汽车在悬空的钢铁道路上排队,缓缓而流,衣着考究的人群在摩天高楼下熙熙攘攘疾步而行。灯光是彩色的银河,霓虹广告则像一个个显灵的妖精。我们下榻的新大谷饭店,是座二十多层的白色棱形塔式建筑,婉如一位娉婷玉立的素装少女,凝视着这光怪陆离难以捉摸的世界。房间里有制冷制热的空调,躺在床上遥控的彩色电视,安在浴室墙上的电话,楼前有幽雅的庭院,红桥绿水,楼内迷宫般的甬道旁,百货店和各色专门商店的玻璃柜窗令人眼花缭乱,影壁墙上还镶嵌着各色陶磁小罐——这是抽象派的艺术。
这一天,招待我们前来观光的日航朋友领我们去品赏设在这家饭店底层的和式荞麦面条——新津蟮鱼料理屋。这是饭店里较为冷僻的一个角落。几家“料理屋”挤在一起,各占据了一块很小的地盘。撩开古色古香的幡帘,我们便你挨我、我靠你地在小桌傍坐下。堂倌毕恭毕敬地向客人行礼,献上绿茶,然后就端来晾在小竹筚子上的面条,盛在小磁碟里的烧泥鳅和用面汤调制的酱汤。因为地方狭小,堂倌只好歉意地请顾客代为把饭案递传到每一个人的面前。
面条蛮有味道,泥鳅也很鲜美,酱汤更是别有风味。然而吸引住我的,却是桌上鲜花旁的一首小诗:“漫长的人生,不管你怎样躲避。也会遇到那必须通过的——崎岖小路。”
在日航职员家中做客
来东京的第二天,就被安排到日本朋友家过夜,这真叫人既兴奋又紧张。作为新闻研究生访日,这里的报纸称我们是记者的苗子——用日本说就是:“记者的鸡蛋”。日本友人期望我们“孵生”之后,成为优秀的驻外记者,为增进两国的相互了解做出贡献。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次做客,不仅是友好交流,也是一次实习。我能顺利地完成任务吗?要去的,又是怎样的一个家庭呢?
房东柴生田先生昨晚没能在欢迎宴会上和我们见面。直到傍晚下班时分他才赶来接我。他中等身材,不过才四十来岁,却已显得发稀额宽,我们先坐了一小会儿出租汽车,然后他就带我步行穿过北丸公园。皇居附近,樱花盛开,花下流动着赏花的人群。我们一直走到靖国神社前。南天门似的高大牌坊下,人们围坐在一株株樱花前,饮酒、闲谈、歌唱。这时,柴生田先生开口用平稳的声调对我说:“死在战争中的人们葬在这里。可是你看,现在人们在这里玩赏樱花……”再次坐上出租汽车时我才察觉到:主人是为了让我徒步欣赏一下傍晚的樱花,才特意兜了个圈子。没有客套的话语,但这默默无言的周到安排,却使我油然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
柴生田家在二层楼上的一套公寓里。女主人系着围裙出来欢迎,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小女儿春野还不满四岁,初见的一瞬间她似乎还有几分怯生,但康子夫人一把我带来的小礼品中国织绵挂在墙上,她就高兴地拍着手叫起来:“——胖达!胖达(日语是熊猫的意思)。”当我把北京动物园的熊猫徽章别上她的罩衣时,她就更是欢快地光着小脚爬上我的膝盖,用幼稚滑稽的日语和我拉起亲热来了。
这是套三间一厨的普通住宅。中间是起居室,约有二十平方米。正面的玻璃门外,有厕所、浴室和小小的走廊。右边是厨房和卧室。左边的一小间摆满了主人的图书和孩子们的玩具,还有上小学三年级的大女儿——五月的学习用品,其中包括一架地球仪。窗前有空调设备和一张单人床。我就在这里休息。整个住宅干净、协调。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一些生活用品可以直接放在地上。
九岁的五月和父亲一样不爱说话,像个大姑娘似的帮妈妈忙这弄那。请我坐在家中唯一的沙发上,康子夫人跪着捧来她亲手烧制的日本菜肴。几杯啤酒下肚,柴生田先生变得健谈起来,兴奋地向我谈起他去年访问中国时的种种观感。他还告诉我,回国后,为了工作上的方便,他开始学习中文,并请了一位中国留学生作老师。这时,一直在我怀中嬉闹的小春野突然溜下地,跑去拿了几本中文连环画来,央求父亲讲给她听。柴生田先生只好看着中文用日语给她读起故事来。不倒一年的业务学习,便有如此的阅读能力,真叫我惊讶。待柴生田把书递给我,说“我的中文不行,还是让中国叔叔讲给你听吧”时,我反倒有些惊慌了。我那点日语,说给大人听还凑合,对春野这样幼小的孩子,可实在是不顶用了。讲一遍,她瞪瞪小眼睛,说“不明白。”再讲一遍,她又调皮地顿顿小脚,说“还不—明白!”逗得大家都笑了。
正式的晚餐很丰盛。各种蔬菜、生鱼,还有硕大的红色草霉和新鲜的白色牛乳。见我学着主人的样子把米饭和生鱼片卷在紫菜里沾着作料大口吃下去,康子夫人满意地笑了。她说:“我这一整天都在担心,日本菜会不会合您的胃口,这下我可放心了。”柴生田先生望着满桌的食品告诉我,战争结束时,东京到处都是大火和废墟。那时他还在上小学,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读中学、大学,社会上是饥馑、失业和萧条。虽然出生在大学教授的家庭里,但他也颇尝到了一些人生的艰辛。那一时期,美国的物质文明,曾使日本的一些青少年感到羡慕。“记得电视机刚刚传到日本时,我们还常常爬在人家的窗前跷着脚眼热地往里窥视呢。”说着,他膘了一眼餐桌旁的彩色电视,那里正放着“阿童木”的动画剧,吸引得小春野和姐姐都忘记了吃饭。“不过苦也有苦的好处。我们紧张地生活,拼命地工作,狂热地向外国学习,一心想把生活搞上去……,现在生活是好起来了。可也出现了问题。像刚才我带你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年轻人,他们赏花、饮酒、作乐,这倒还不坏,但有的人却寻求精神上的刺激,甚至认为战时人们可以出去游逛,反倒是有趣的了。……他们没有吃过苦头啊!话又说回来,在我们这里,个人想要奋斗为国家作些什么,也确实太渺茫了……”
饭后,孩子们早睡去了。康子夫人轻声为我放着音乐唱片,半偎在丈夫身边听我谈中国的生活:父辈的苦难和辛酸;我们在新中国的成长;十年的动荡,下乡、劳动,中国农民的甘苦;几年的恢复,学习、工作,中国青年的追求……他们听得入神,似乎忘记了一天的疲劳。主人感慨地对我说:像您这样的青年人,耽误了学业,却也长了见识。你们能从艰难困苦中奋发,为自己的民族争强,这样国家就有希望啊!时过午夜了,康子夫人听说我们从早上四点钟就起身参观了渔市,慌忙起身不好意思地道歉,并请我入浴休息。然而主人柴生田先生却话犹未尽。 他说:“贵国是前程远大的国家,眼前的落后算不了什么!您们一定会大大地发展起来。日中现在在贸易上碰到了一定问题,也只是暂时的。”他在一张纸上画了紧靠一起的中日两国和隔着太平洋的美国,递给我看:“现在我们和美国的关系是主要的,受他们的影响也大。”说着他在美国之间划了一条连接线。但是将来,他又用笔在中日之间接连划了好几道线,“我们之间的交往,将越来越多,超过和世界上任何其它国家……”
虽然十分疲劳了,但这天夜里我却久久不能入睡。我觉得自己来到这样一个家庭:我们只用很短的时间便能互相了解,溶洽相处。我们彼此不像是异国的邻人,倒像是远方的亲戚……
妙显寺的樱花
来到日本的旧府京都,我们投宿一家古老的寺庙——妙显寺。
古朴雄浑的正殿,错落有置的配堂,玲珑素洁的小塔,石台木亭的铜钳。后院里苍松翠柏,芳草幽径,一株白色的樱花,像超凡的仙子,把清香、暗暗洒落在这块小天地里。
这里看不见汽车尾灯摆成的长龙,也听不见现代化城市的喧闹。廊下没有豪华的地毯,却代之舒适的草席。房间里没有那广告不断的电视,却有一处佛龛。里面摆着一瓶鲜花。寺里只有一位长老和一僧一尼两位帮手。诺大的寺院,从看护、管理,到烧香念经、打钟、乃至香客、旅人的住宿、清扫、洗涤、饭膳等,都靠这老少三人,老僧和他的徒弟都有妻室。而那位眉目清秀,身材瘦小的年轻尼姑却是某县议员家中的“千金”,她是大学毕业后专门来此以“洁身”陪伴神灵同时继续读书的。为了弥补寺里财政的赤字,前院的一部分,被出租作为小汽车的停车场,小和尚还驾车亲自为宿泊的客人运送行李。可见在这“超俗”的佛家山门里,要想逃避生活的竞争,也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哩。
用过晚膳,我们漫步去圆山公园赏花。这里又是另一个世界。樱花树旁,小路两侧,到处灯火通明。大、小灯笼和地上的篝火交相辉映。各种风味食品摊上烹、烤、熏、炸的香味扑鼻,盖过了樱花的芬芳。每株樱花树下都席地坐满了开怀畅饮的人群。谈笑声、叫卖声、歌舞声、鼓乐声连成了一片,樱花都醉了。片片素洁的花瓣在火光的映照下染上了红晕。树下的人们却仍频频举杯痛饮,好像要把这大好的春光全部喝进肚里,以驱散一天工作的疲劳。
路旁一株盛开的八重樱显得格外妩媚,树下的年轻人唱得好不热闹。使我们忍不住想拍几张照片,为了不致让闪光灯搅挠了人家的兴致,我们请陪同的日航朋友先去打个招呼。不料,“中国来的新闻研究生”几个字刚说出口,人们立即举怀欢呼起来,并热情地邀请我们入席一起饮酒。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盛情邀请弄得有几分慌乱,正担心自己不会像他们那样端庄地席时跪坐,又猛然发现眼前这一伙赏花之人竟几乎全是青年姑娘,就更不知如何措手足了。好在年轻的主人们都已喝得微熏,只顾热情地递过一只只酒杯来,并不在意礼节,我们便都盘腿坐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日本的清酒真香甜!”我的话音未落,年轻的主人们又欢呼起来,还齐声高喊“月桂冠,月桂冠”仔细看去,原来每一个酒杯(实际上是薄铁皮酒罐)上都写着三个草体汉字——“月桂冠”。一位苗条的女孩子被伙伴们推着站起来致辞,她先向我们鞠了一躬,然后说:“欢迎您们到日本来,我们都是‘月桂冠’酒厂的职工,今晚借工作之余前来赏花,您们的光临使我们的小宴倍生光辉。回国之后,请诸位在文章中写上‘月桂冠’清酒,全日本第一!”她俏皮的话音把我们逗笑了。气氛变得更加热烈。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用日语和我们攀谈。有的问“到日本的印象如何?”有的说“您觉得樱花美丽吗?”还有的打听“中国青年是否也常常外出赏花?”更有一位顽皮大胆的姑娘问道:“您觉得日本的姑娘好看吗?”当我们回答:“日本的樱花美丽,日本人民热情的心更美好”时,这些天真、纯朴的日本姑娘们又接二连三地举杯欢呼起来。在主人们的要求下,我们唱了一支中国民歌,姑娘们则全体唱起日本民谣“樱花”作为答谢。快要临别时,坐在上首一直没有插话的长者开口了:“樱花开放的时候,是日本人心中最欢乐的时候,您们来自中国的朋友和我们如此融合地欢聚畅饮,这将成为我们永远难以忘怀的美好记忆。祝您们旅途愉快……”
……
夜深了。我赤足在廊下徘徊。夜幕中妙显寺高大的屋檐把它浓重的黑影投向天空。一弯明月显得格外轻盈而静谧,几枝竹叶,映照在白色的窗纸上,随风轻轻摆动,发出沙沙的响声。这是邻国的古都,这里是邻国的寺院。这里和我的祖国有着两千多年友好交往的历史,这里有着无数爱好和平的热情人们。我又想起了那位姑娘调皮的话:“回国后请在文章中写上‘月桂冠’清酒,日本第一!”是的,我确实要这样写,因为这香甜的美酒里,酿进了你们对中国人民的热情和友谊。
松下电器的女工
汽车在大阪的街道上急驰,窗外突然闪出一片雪白的樱花,花后有一丈多高的喷水,在阳光下呈现出五色的彩虹,大家举起相机正要拍照,车子却停了下来,原来这里就是我们要访问的松下电器公司。
这是日本最大的电器公司。它拥有十一万工人,六百多亿日元的资产,一百五十多个分厂。展览室里,各种产品琳琅满目:从装在卧车上的高级立体声音响设备,到笔记本大小的超薄录音机;从各种型号的彩色电视,到号称世界第一的全波段收音机。家用电器、照明系统、国防科研用的各种装置,真是不胜枚举。
主人领我们参观了立体声录音机的生产线。这里百分之六十的线路和零件安装完全实现了自动化。包装盒中的电容、电阻排着队被送到安装台上,自动电焊机的机械手旋转着、跳跃着、扭动着,把零件准确而迅速地插进传送带上的线路板里。看着这紧张而有条不紊的工作,听着这“咔嚓”、“咔嚓”美妙而有节奏的声音,我甚至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那立体声的音乐,该不是就从这传送带的响动和机械手规则的左右摇摆中,被“装”入录音机的吧。
还有百分之四十的工作,要靠手工。主人告诉我们,照公司的技术发达程度,要想实现百分之百的自动化,是并不困难的。然而为了竞争,产品必须不断更新,要变换花样,才能吸引买主,为此,基础部分以外的线路,反倒是靠手工操作,更为合算了。
手工操作间也是长长的流水线。但这里却颇为安静,因为刚才电焊机械手的位置上,现在坐有成排沉默不语的青年女工,我们看得见她们蓝色工装的背影,看得见她们埋头工作的乌发,却几乎完全看不见她们的面容:她们也没有闲暇抬头望一下来访者:传送带不留情面地准时把一个个半成品送到她们面前,每安装一个零件所用的时间,都经过认真、精确的计算,而加工件的传送就是忠实地按照这种计算进行的。这里不准照相,钨灯的闪光会影响女工们的安装速度及准确性。每隔十来个女工,就有一个男子用仪器对产品进行检验,出了差错的,拣放到另一边。带我们参观的公司职员告诉我们,这些女工上下午各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可以去方便一下或是喝口水,她们大多是高中毕业生,也有尚未毕业就来此谋生的。
我不禁想起了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和日本电影《啊!野麦岭》。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今天电器工人的生活与几十年前从农村招募来的那些缫丝女工们是无法相比的。然而,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看,她们难道不也是很早就全家都被厂主的“工资”招募到城市中来的农民吗?和阿菊她们一样,一旦放工的铃声响起,她们这些看上去没有表情,没有语言,不知疲倦的“万用机械手”们也会欢蹦乱跳地打闹,嬉笑着拥出厂房吧。这些生长在现代化城市中的日本女工,也一定有她们自己的欢乐和烦恼。她们的产品已在全世界享有盛名,而她们的辛苦劳动,她们为这些产品所付出的代价,是否也同样为人们所熟悉呢?
近几年在中国的街道上和公园里,时而可以见到一两个戴“白内障”牌的太阳镜,提立体声录音机闲逛的青年人。这些朋友们想过没有,在你们所向往,所羡慕的国度里,为生产你们手中的消费品,那些装配女工们是在怎样分秒不停地埋头工作呢……
向往文明的热情
——记人工岛上的遣唐船
在日本最大的国际贸易港口——神户,朋友们热情地请我们去参观一座新建的“海上文化城市”。这座耗资五千三百亿日元,历时十五年才建成的人工岛屿,东西长约三公里,南北宽约二公里,像一片钢铁的平台,伸展在大海的万顷波涛之上,把日本人民的苦干精神和对二十一世纪文明生活的美好憧憬,展现在眼前。
为了庆祝人工岛竣工,这里正在举行博览会,“海上文化馆”、“水下博物馆”、“海底馆”、“自然、人生、历史馆”、“能源馆”、“原子馆”、“地球馆”、“太阳赞歌馆”、“宇宙馆”、“世界馆”、“未来馆”、“爱与希望馆”……日本各社会团体,各科研机构、金融财团和各大企业,都纷纷把自己的尖端技术及最新科研成果,作为家珍展出,组成了一个科学幻想般的奇妙世界。有趣的是中国的天津市还应邀向人工岛上派出了“动物大使”——熊猫“蓉蓉”和“寨寨”,成为这里最受妇女和儿童们钟爱的“岛上皇后”。
在博览会中央广场北部绿色的草坪上,耸立着一座白色的金字塔式建筑,这就是题为“向往文明之热情”的“遣唐使馆”。
步入蓝色的三角形自动大门,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艘高达十三米的彩色木船(复原模型)。一千三百年前,日本的遣唐使就是乘坐这种帆船,越过大海到中国的唐朝去学习政治、文化、经济、技术乃至社会制度的。
“是什么——驱使日本人扬帆驶向大海那浪涛汹涌的远方?是我们——对文明的热情和向往!”(该馆说明书上的题诗)
大约在公元630年左右,日本贵族之间互相争夺的割据战争渐渐平息下来。为了建立新型的国家,日本开始向唐朝派遣使节和留学生。有名的弘法大师空海等人就是分别乘第十六次遣唐使队第1号和第2号船去唐朝学习后回国创建了真言宗和天台宗,从而把芳名流传至今。那次船队中的第3号船在航海途中遇难沉没,船上的一百多人都永远地消失在蔚蓝的大海波涛中了。造船技术尚不发达而又缺乏季风知识的当时,茫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往往需要随风漂泊数月之久,才能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望见大陆,为追求文明而葬身于风暴和暗礁的仁人志士知有多少?日本的文化,真是拼着性命,才学习而来的呀!还有象阿部仲麻吕和藤原清河这样的先驱,他们几经劫难,却没能实现回归故里的愿望,终于在异国它乡的唐朝度过了自己的生涯。当时的唐朝兼蓄并收了世界各国的灿烂文化,成为世界上的先进国家,遣唐使向中国带去了金银、织物和玛瑙等贡品。又从中国带回了香料、药品和日用器具,以及先进的政治、文化、技术。“其中最精彩的成果,是从中国迎来了唐高僧鉴真和尚,为日本留学僧的热情劝说所感动的鉴真,在五次航海东渡失败中双目失明,但他终于在公元754年来到日本,带来了用自己失明的双眼已经看不到的灿烂光明”(该馆介绍词)。遣唐使从各个方面吸取了唐朝文化的成果,以此奠定了自己古代国家的基础,日本人民在这一基础上不断地努力,终于使外来文化的种子在自己的土地上开花,并结出了有自己民族特色的丰硕果实。令人目不暇接的博览会上,有十几米高,能把每个参观者的面容反照出来的彩色荧光屏,有用太阳能制造冰块的冷冻箱,有可以使你凭空更换各种服饰的电子照相机,有把你随意按动的琴键谱成优美合奏的电算机,用带你进入太空和海底游览的立体活动电影,然而,在这安静的展览厅里,我却被这艘简单古朴的木船深深地吸引住了,我在它的上下徘徊许久,不忍离去。
日本友人把人工岛上的博览会称作是现代的“遣唐使”,是向新世纪探索的航船。他们说:寻求知识和文明的遣唐使是我们古代通向世界的桥梁,而现代科学的宠儿——电子技术,则是我们走向新世纪的跳板。但是,支配所有这一切的,都是人,是人们的智慧,勇敢和能力。在集现代科学技术成果这精英的博览会上展出曾使日本历史发生转折的遣唐使船,就是使人们重新回顾和再次确认这一真理……
作为一个从中国前来参观游览的学生,作为一个正在奋发图强,学习外国先进经验,力争改变祖国贫穷落后的面貌的中国人,在这艘从千年历史迎面扬帆而来的古船前,我得到了这样的启示:我们应该以日本人民这种不避艰险,不畏困难的精神,去认真吸取外国真正先进的科学技术,用自己的力量来建设我们的祖国。日本人民为自己今天的成果自豪,但他们更为有在落后的年代里热情追求文明的祖先而骄傲。我为生长在祖国正需要我们有所作为的年代而欣喜,让我们的后辈也为有我们这样改变了祖国落后面貌的先驱而骄傲和自豪吧!
1981年4月25日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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